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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艺同事亲述朱旭:一个生活里口吃,台上却可以说1800字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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人艺同事亲述朱旭:一个生活里口吃,台上却可以说1800字的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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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唱京戏
为此, 朱旭联想并提高到一个理念的认识:“个性,是指人物性格的特点,也可以说是人物矛盾的特殊性的表现。‘四人帮’反对人物形象自身矛盾,他们用以反对的论点是——难道烈士就义的时候一定要动摇吗?难道写无产阶级领袖人物一定要写缺点吗?似乎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的矛盾了,他们根本不懂得对具体问题做具体分析。”
同时,梁秉堃认为,朱旭性格上的最大特征是幽默。“这是他人格魅力的体现,只有对人生有深刻认识的人才能幽默。”
1958年的春天,笔者和朱旭同在剧院组织的一个演出队工作,由田冲和朱琳率领到北京郊区农村去巡回演出《刘介梅》。朱旭就扮演主角刘介梅。有一天的晚上,我们在野台子上进行露天演出。在演出当中,朱旭于不经意的看到了这样的情形——天上刮着西北风,不断有沙尘袭来,几个小观众趴在台口上看戏,孩子们的小脑袋瓜儿上全是土,象一座座泥塑摆在那里。当戏演到地主硬是把得了大肚子病的刘介梅赶出门外,刘介梅和父亲抱着祖宗牌位,大声哭喊苍天的时候,有一个小孩儿异常激动地扬起脸起来,他的小脸蛋儿上泪水冲出了两道沟,他抬着头一边抽噎着,一边大声叫骂:“操你妈!地主。 ”就是这样一个形象使朱旭印象深刻,久久难以忘怀。
“写意中有写实,写实中有写意,”写意与写实相结合的北京人艺表演方法。老艺术家们掌握了,朱旭掌握了,一切后来者理应同样要掌握它!
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“全国青年京剧演员大赛”颁奖大会上,朱旭作为话剧表演艺术家被特别邀请出席,并且清唱了一段《甘露寺》的乔国名段。事后,一位梨园界的老演员说:“朱先生的清唱本身可能还不那么完美,但是他却有神、有味,能够余音绕梁三日。这就叫作‘功夫’!”那么,这里的“有神”和“有味”表现在什么地方呢?正如他在电影、电视剧和话剧里的表演一样,即举重若轻,游刃有余,挥洒自如,寓庄于谐,以及浑然天成的冷幽默风格。看来,触类旁通,艺术门类之间都是你我都相通的、互补的。
人艺著名表演艺术家朱旭于9月15日在北京病逝。国家一级编剧梁秉堃为腾讯《一线》发来此文,回忆他所认识的朱旭。
矛盾中展现
在剧院里大家都说,朱旭的表演富有很强的幽默感,并能够作到真实可信、自然流露,不显刀斧的痕迹。请注意,这是很不容易作到的事。
朱旭在《三块钱国币》里扮演的一个穷大学生杨长雄。 按照作者丁西林先生的解释,此人“能言善辩、见义勇为,有年轻人爱管闲事之美德”。但是,杨长雄最后竟然被阔太太吴某讥讽为“说话不通”,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,故意打碎了对方的一只花瓶,有理真的变成了没理,无奈之下只好赔出三块钱国币。通过这个人物表现出的矛盾现象——庸俗有理,正义不通,确乎是可以发人深省,耐人寻味的。
艺术“混蛋”
文/梁秉堃
注:本文原标题为《圣坛上的朱旭》,发表时有删改。
首先引用一位著名戏剧评论家很有斤两的话:“我对朱旭先生的表演,历来是一个崇拜者;不论话剧,还是电影,甚至电视剧,只要是朱旭演出的,我必看。我喜欢他的表演风格,我欣赏他的台词的魅力,我更沉迷在他的表演的韵味之中。我不知道他是属于怎样一个表演的派别,又是怎样的传承,我认为在北京人艺的老一辈艺术家中,他也是独树一帜,独具一格的。他就是他,同于是之、郑榕、蓝天野,都可以区分开来。他的表演有一种书卷气,但绝不是书呆子,也不是演什么角色都像书生,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修养,一种内蕴深厚的气质;因此,你听他的台词,其中的抑扬顿挫,都别有一番韵味和境界;而他的举手投足,绝对是具有分寸感的,具有尺度的;这分寸、尺度,同样来自对于人物的深切的体会。”
朱旭在《名优之死》里扮演的琴师张先生。这个角色戏很少,几乎没有什么正经台词,但是他非常愿意扮演, 因为张先生是一个有矛盾的人物形象。刚刚有点儿名气的京剧演员刘凤仙,开始演戏不认真,练功不刻苦,角儿的脾气也越来越大。张先生心里清清楚楚,很看不惯。由于是伺候角儿的琴师,只能礼节周到,说话和气,规规矩矩,因此对于凤仙的事也就不便说什么。他来到凤仙的房子里想帮助练练嗓子,可对方竟然还没有起床,于是,他把不满意的话说成非常象恭维的话:“大小姐,还没起床哪?”当刘振声解释说“昨天晚上散了戏,又排了排新戏,睡得晚了点儿!”以后,他明明知道这是师傅护着徒弟,言不由衷,也是不对的,却马上表示:“嗷!是是是!”,拿上胡琴一走了之。朱旭认为扮演这样一个心里有话没有说出来的人物,对于演员来说却是非常过瘾的事,因为通过抓住人物特定的矛盾就会使人物形象一下子具体起来,生动起来。
《圣坛上的朱旭》
这不正是“北京人艺的一些成果,都是在反反复复与困难、与矛盾、 与复杂事物的斗争中取来的”吗?(曹禺的话)
台上不“口吃”
《红白喜事》是一个反映当代农村生活的喜剧,朱旭扮演的三叔是一位农民成长起来的小知识分子,头脑里既有农民意识影响的狭隘观念,又有社会开明思潮产生的新颖认识。为此,他在把握这个人物基调的时候,既要有点儿土味儿,又要有点儿洋味儿;既要有点儿粗俗浅显,又要有点儿高傲自负;既要有点儿认真实在,又要有点儿哗众取宠,……。对于这样一个从生活里走出来的,性格反差比较大的,语言相当风趣有味道的人物形象,观众不能不信,不能不笑,也不能不喜欢。记得,当时在排练的过程中,剧本是边排练边修改的,特别是全剧结束时郑老太太已 经病危卧床不起,后事也已经准备妥当,在这种情况下,郑家兄弟们的台词应当既简炼又深刻,最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。那么,这里到底应当怎样设计呢?内容是什么,形式该如何,大家议论纷纷,各抒己见,又莫衷一是。最后,在热烈讨论的小组会上,朱旭往往是不大发言的,因为他性格比较内向,常常不想准的事,不想好的话是不大肯说出来的。就在大家一筹莫展,找不到什么好办法的时候,他突然开了腔说:“你们听听,要由我来这么一句台词怎么样?”大家让他赶快说出来。他想了想说:“现在万事俱备,就等着咱娘咽气咧!”他的话音未落,立即引起大家含蓄的笑声和赞同的掌声。 导演林兆华兴奋地马上拍板,就这样定了下来。一定意义上看,这个戏是以喜剧的方式给封建思想意识敲响丧钟的,这样一句台词正好是给全剧的故事情节和思想内涵幽默地画了圈,点了题。而且,朱旭在表演的具体处理上,在“现在是万事俱备,”之后安排了一个小小的停顿,以引起观众的注意和企盼,然后再用非常轻松的语调、语气说出:“……就等着咱娘咽气咧!”应当说,这是一句想得深,说得俏的精彩台词,既有深刻的内涵,又有俏丽的形式;既让人容易记住,又让人不忍心忘掉。
宝刀不老
这正是朱旭“千百次探寻,千百次琢磨, 才找到了‘自己的创造道路’。”这也正是人艺艺术圣殿之所在。
前些年,报刊编辑来约稿,要我写一位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,于是就写了朱旭,也就有了这篇文章。
“等着娘咽气”
表演的韵味
梁秉堃1954年进入人艺,与朱旭相识多年。在他看来,朱旭的表演既为行业所称道,又被广大观众所认可,主要在于朱旭坚持了“民族化的现实主义”,用朱旭自己的话来说:“我继承了北京人艺的传统。”
有许多观众对于在电影和电视剧上非常走红的朱旭,是比较熟悉和喜爱的,仅仅就其演过的四部电影《心香》、《变脸》、《洗澡》和《刮痧》获得好评,便可足以证明。然而,人们并不大了解他还有着一个很长很深的话剧表演历史。也就是说,他是一个从话剧舞台走上电影银幕和电视屏幕的演员,他的“根”还一直深深地扎在舞台艺术里。实际上,他也是一位自从北京人艺建院开始——1952年6月12日——就在剧院里演戏的演员,在这里贡献了他的整个青春和中年。那些年里,他先后在《悭吝人》里扮演过雅克大师傅、《名优之死》里扮演过琴师张先生、《刘介梅》里扮演过刘介梅、《女店员》里扮演过卫默香、《三块钱国币》里扮演过杨长雄、《咸亨酒店》里扮演过阿Q、《屠夫》里扮演过伯克勒、《哗变》里扮演过舰长魁格、《红白喜事》里扮演过三叔,等等。应当说,他是从青年时代来到剧院,经过自己的刻苦努力,随着年龄的增长,实践的增多,逐步走向成熟和成功的一个演员,一个剧院的艺术骨干力量。然而,在人们注意到朱旭所塑造的舞台人物形象真实自然、性格鲜明、内涵深刻和生动有趣的同时,更多地欣赏他表演上的喜剧才华。
观众的启迪
朱旭在美国名剧《哗变》里扮演一个刚愎自用、自以为是、盛气凌人、能言善辩、自尊极强,以至精神失常、语无伦次、口出秽言、性格偏狂的魁格舰长。此人物最为犯忌的是在舞台上,没有什么行动作为,不用形象展现情节,事件是过去的生活全要靠说出来,就这样演员要一口气“干说”出1800个字的长篇台词,不能慢,更不能断。开始,朱旭真的发了愁,没了辙。怎么办呢?应邀来的美国导演赫斯顿告诉他:“魁格永远是正确的,永远是理直气壮的,没有乞求人家理解的时候,说这段台词的态度应该是——难道你连这个都不懂吗?!”这就启发朱旭一步步接近了人物,最后终于驾驭了角色。首演获得了很大的成功,观众听进去了,坐住了,并产生了极大兴趣和联想。演出结束以后,赫斯顿紧紧地抱住了朱旭,说:“谢谢!谢谢!”朱旭也由衷地对赫斯顿说:“应该是我非常感谢你!”然而,又有谁知道,朱旭在生活中竟然是一个有“口吃”毛病的人啊!
当年,朱旭在莎士比亚的名剧《请君入瓮》里,扮演过一个“大混蛋”,观众可以通过表面的“混横不讲理”表现观看到、联想到那人物背后深刻的内涵,精彩的表演受到了圈子内外的人们一致交口称赞。凑巧的是,还有一位青年演员也扮演了这个角色,虽然在生活中他的身上很有几分与人物相似之处,但是表演出来却不见精彩,主要是不能引起观众的联想和思索。为此,一天于是之对笔者说:“看见没有?XXX演的是一个生活中的大混蛋,而朱旭演的是一个艺术中的大混蛋!”两厢比较,却是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之遥。
我想——
北京人艺的老艺术家不少,然而像朱旭这样宝刀不老,依旧活跃的舞台上、银幕上和屏幕上的高龄表演艺术家却是绝无仅有的。仅就最近一些年来看——2003年,他已经阔别舞台十年依然参加了北京人艺以抗击“非典”为题材的话剧《北街南院》之演出;2005年,为了纪念反法西斯战争六十周年,他又毅然参加了北京人艺《屠夫》的复排演出;2008年,支援四川抗震救灾再次参加了北京人艺《生.活》之演出。…… 最有意思的是,朱旭每次演出以后都要说上一句:“这是我最后的谢幕演出了!”可是,到时候他就管不住自己,还会再演、再演、再再演。为什么呢?大约就是他对于舞台艺术那份揪不折、扯不断的深情厚意吧。虽然,他在创作时心里已经是“又想又害怕,越老越没底”,但是依然坚持着“我死也要死在舞台上”的崇高愿望。正如曹禺老院长所说:“许多年纪大、体力弱的伟大演员,死也不肯离开他的舞台。历史上很有一些演员,鼓尽最后一口气,读出悦耳的台词。天才的莫里哀是其中之一,他死在舞台上。他们的灵魂仿佛追随流动的仙乐,在神妙的舞台上歌唱。他们像服了仙药。永远不死的青年,享受着无穷无尽的欢呼与赞美。赞美是蜜一般甜的。但对于一个伟大的演员,沉浸在人物创造的快乐中,这才是大海一般汹涌的吸引力。他比孙大圣还高明,一生岂止有七十二种形象变化?从前,京剧大师杨小楼,早被认为衰老,还要在舞台上献出他神奇的艺术;孙菊仙九十岁,居然还要演唱《四进士》。这样对舞台的依恋岂是偶然?又何止是我们的前辈?舞台,对今天北京人艺的艺术家来说,就是他们献身的圣坛。”
朱旭解释道:“这个孩子的语言、外表和他那纯洁的心地是不统一的,矛盾的。但是,他的形象有很强的感染力,我总忘不了。 在‘四人帮’横行的那些年代里,我们演出过一个农村戏, 英雄人物的衣服也与其他人物不同,特意用毛料子做的,他的语言也都是‘经典式’的。 我想到了那个孩子的形象,如果按照这样去‘提高’,他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呢? 大概是一个身穿毛料制服的英俊少年,两眼发出严肃的目光,举起左手,高呼:‘打倒地主阶级!’那些年,这种不伦不类的形象在舞台上是屡见不鲜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