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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都看了《新喜剧之王》的预告片,但没看出喜在哪里,第一眼,全是自己吃过的苦。武李明光看预告片就看哭了,“全片都是哭点,就是你经历的一模一样。”片中,王宝强饰演的过气明星到“竖店影视基地”做群演,演一个死人,周围的群演都一早闭了眼睛安静装死,唯独他问个不停:“我是闭着眼睛死还是睁着眼睛死?毕竟是在这战乱中死亡,家国仇恨,死不瞑目,应该壮烈……”话没说完,脸上被抹了一把泥。每个笑点都藏着泪点,武李明都经历过。
杨磊没看过这本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书。但在大年三十晚上,他吃完年夜饭——一碗泡面,一个人在横店的出租屋里对电话那头的记者说:“我觉得在这里特别的开心。我敢说,比你开心一百倍。”
武李明过去一年接了三个戏,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,他信命,觉得猪年旺,一定会比去年更好。
田可奇深有同感。大组拍戏,一下子要几百上千个群演,他也参与过,几百个群演一起剃了光头,演一个武侠宗师的弟子。“现在这些网剧、网大,要的人很少。”不少老横漂告诉他,以前人都不够用,好多群演都撞戏,今年却是“送都没人要”。杨磊也说,“早上排队等上车的时候,觉得人比以前少了很多,以前一个景区里面到处都是剧组。”
车军强和杨磊打算离开横店,一个夏天回去,一个3月底就走,不回来了。“你待个半年没啥进步没啥感觉的话,还待什么呢?”车军强说,“一辈子,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。”杨磊从大年初四就开始报戏,初四演侍卫,初五演学生,初六演家丁。可是家里的电话终于让他“想通了”,“毕竟快30岁的人了,我家就我一个儿子,要回去结婚生子。”
来自北京的美术指导刘京平,是记者遇到最资深的老横店。他2006年就开始在这里工作,近几年更是扎在横店。“我已经五六年没回北京过年了。”最长的时候,他在横店剧组安排的酒店里住了整整一年,除了出外景,就没有离开过横店。一开工,时间就不是自己的。20岁时,人手没有现在多,他最长96小时没睡过觉,现在好一点了,每天能睡四五小时。
杨磊觉得,优秀的人太多,要当大明星可能不现实,可是他在横店的每一天都充实又开心。“做横漂跟去外地打工的感觉是很不一样的。”他喜欢每天都不重复的生活,每天见到不同的人,不同的剧组,扮演不同的角色,生活不是一成不变。他记下自己跑的集数,等电视剧播出就特地去看。“我就想在电视上看到自己,那种感觉挺奇妙的。”
他记得自己曾经好不容易获得一段台词,但偏偏是文言文,他背不住,拍了三遍都没过。“我自己就啪一巴掌给自己打下去。”
天下着小雨,十分阴冷,一群戴好了头套的群演站成一排,在寒风中裹着羽绒服,站在门口等剧组的车去现场。到了现场,排排队形走走位,领了自己的道具签上名,就等着上戏。群演一般不会获发当日的剧组通告,对当天的拍摄进度只能靠猜,大部分时间都站着、蹲着、倚着柱子,或是个别聪明的,扛一个折叠椅去坐会儿,在现场等待。
29岁的杨磊十点多跟着剧组到了现场,他当天扮演一个手下,头上包着布,手里拿把剑。从半年前来到横店至今,他已经跑了一百多个剧组,演过手下、路人、士兵、店小二、学生等角色,因为身高达到178以上,所以很快当上了“前景”,是“群众演员”中待遇较好的一种,一天能有220元的收入。
2018年影视寒冬来临,横店作为造梦之地,迎来漫长的冬天。一个跨年剧组的副导演告诉《贵圈》,横店虽然眼下看起来还是不断有剧组进来,但是大组少了,小组多了。
《新喜剧之王》上映后,豆瓣有位横漂两年的网友写了个短评:“群演真的不是演员,就像保安不是警察一样。”他像是反驳电影里说的“术业有专攻,我跑龙套一样可以自食其力”,也是反驳20年前《喜剧之王》里尹天仇说的,“其实,我是一个演员”。
腊月二十六早上,和每个工作日一样,剧组化妆间早已经挤满了人。这是一个跨年戏剧组,已经连续几天开大夜,拍到凌晨四五点才收工。早上八点,群演先到,化妆师开始挨个儿给他们戴头套,没轮到的都猫在楼梯间里等着。化妆间门口贴着福字和春联,墙上挂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的假胡子。一旁的架子上堆满了头套,一排写着“群众”的最散乱,是给普通群演的,一排写着“特约”,是给条件较好、收费较高的群众演员。而主要角色的头套、服装和首饰则严格分开,锁在专用的箱子里,贴着角色的名字。
来横店六年的老横漂、河北人武李明形容,横漂过年就是“该吃吃,该喝喝,该拍拍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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田可奇的年夜饭,是一碗炖坏了的排骨汤。
“你觉得通常在这儿多少年能磨出一个王宝强?”
刚到横店两个月的江苏人车军强也是个群演。他觉得梦想是被慢慢消磨掉的。“来这里的人99%都有过那么一点想法,但是人都要认清理想和现实的差距。”他觉得说白了,群演是“谁都能干”的工作,门槛很低,但是能干好也很困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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想在横店做群演,先要办好暂住证、横店手机短号和横店的银行卡,才能到影视城演员公会去办演员证。有了演员证,公会再把这些新来的群演分配给负责的群头。每个群头管理一个或几个报戏的微信群,每天下午跟剧组接了通告,晚上八点左右就把需要几个群演、身高外形等要求发在群里。符合要求的群演这时就得眼疾手快,火速输入自己名字,先到先得,才能报上戏。第二天早上,根据要求的时间地点统一集合,遇上天气热的时候,戏都集中在早上,那凌晨四点就得到。
在横店做群演,一个人的价值被简化为三项:身高、长相、普通话。从低到高,按价格区分出三六九等,没什么拐弯抹角的。从99元的普通群演,到220元的“前景”,再到300元起跳的“小特约”,再往上800起跳的“中特”、“大特”,最多能到两三千元一天。再往上,就是名字能出现在通告单和片尾名单上,有名有姓的“角色演员”了。
过年期间,腊月二十九、三十和大年初一的工资是平时的三倍,但依然留不住想回家的横漂。已经是第六年留守横店过年的刘京平是资深美术指导,曾经做过电影《画皮》和《四大名捕》的美术。他告诉《贵圈》,许多剧组都会赶在年前杀青,或是等到年后再筹备,刻意把春节假期避过去。这当中除了冬天植被不绿、场景不好看之外,还因为许多群演和工作人员都会回家过年。
而周边的影视城也分流了一些横店的剧组,例如同样位于浙江的象山影视城。这些新建的影视城收费便宜,甚至免费,距离横店也近,采买配套设施都方便。刘京平说,也有一些组就说不要在横店拍,因为拍得太多了,看起来都差不多的景,可能观众都认识了。
然而还是有人留下,有横漂,也有剧组整组留下的。今年留在横店跨年的剧组有五六个,以小组为主。刘京平说,自己从初二就要开工,没有什么七天长假,初一还得理一理初二的工作,跟不休息差不多,最多就是稍微起得晚一点儿。 剧组会安排年夜饭,但是群众演员肯定是没有份的。
重庆小伙子田可奇因为从小学散打,到横店三个月就当上了特约。老横漂武李明混了五六年,还当过一年多的群头,已经是角色演员。
杨磊也经历过。他最怕下雨,天气冷,穿着戏服往湿漉漉的地上一躺,来回几次,“冻感冒太正常了”。他也捂过暖宝宝,但戏服太贴身,暖宝宝贴着肉,都快烫伤了。战争剧有爆破,古装剧有马,“那些东西它也不长眼啊”,只能自己多注意。吃饭也是看运气的一件事,遇上好的剧组,可以跟主演吃一样的饭。可是如果运气不好,“有的就是给你群众演员特别差的,腐败的饭菜都有,而且很少能在吃饭的时候有个桌子,都是蹲着。”他有时候挺生气,觉得“剧组不把我们当人”,可是从来也没敢发火。
他租的单间就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不远处,附近有拍戏常去的清明上河图景区、许多剧组常年驻扎的万豪大酒店和鑫悦宾馆、普通横漂根本消费不起的“横漂车站咖啡吧”,还有刚刚举办过周星驰贺岁片《新喜剧之王》路演的“横漂广场”。电影路演的舞台还没来得及拆下,舞台上的巨幅海报写着:跑龙套也可以自食其力,小人物也可以有大梦想。
“磨不出来。”他答,顿也没顿,“不用想那个事,就是挣钱。”
刘京平觉得,横店陪伴、参与了中国影视行业的兴衰。
来横店之前,他在家乡修音响、卖音响,有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,正在慢慢地还房贷。有一天,他在网上无意间看到尔冬升导演的横漂主题电影《我是路人甲》,又刚好有个在横店跑群演的朋友,就查着攻略到了横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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都说先苦后甜,电影里的追梦人最后真成了喜剧之王。梦想,被连在周星驰、王宝强的身上,塑造成横店的关键词。可是武李明说,不用想。
按行政区划来看,横店属于浙江省金华市东阳市,只是一个小县城。在影视基地盖起来之前,几乎没什么人知道这个地方。刘京平到横店时,恰好是中国影视行业刚刚开始旺起来的时候,横店因为提供了各个年代的场景,跨越战国唐宋明清直到民国,能满足各种剧组的要求,所以要拍古装戏、年代戏,美术组脑子里第一个就想到横店。
但是田可奇和杨磊不这么觉得。田可奇说,他只喜欢为了梦想而拼搏的横漂。他知道自己不是专业演员,但从小就热爱表演,喜欢在舞台上的感觉。“有些人,他都不知道跑群演是为了什么,其实还不如搬砖,还不如工地上赚得多!”
年后,横店热闹的步行街上挂满了红灯笼,人群开始回流,早餐店也陆陆续续地开了。大年初一,杨磊去看了《新喜剧之王》,觉得电影不错,但还是《我是路人甲》比较真实。他说横店就是这么个地方,“来了不一定成功,但你还是会来”。
田可奇还不打算走,他开始玩抖音,穿着大红的羽绒背心在横店步行街上支起脚架,唱歌、讲搞笑段子、直播、聊天,已经攒了14000多个粉丝。他还加入了一个小型影视制作公司,开始学习录音技术,想打破自己身高不足、老接不到戏的局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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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过,他们都还属于收入比较高的横漂。田可奇家楼下的网吧也住了好几个群演。“不租房子,跑一天戏能过三天,赚几十块钱他能在网吧吃住,我都不知道怎么过的。”田可奇说。
像武李明这种角色演员,境况比普通群演要稳定一些。影视寒冬对他没什么影响,“我是什么价还是什么价,该接还是接,不可能不拍,只不过是正规化了,监督部门可能更厉害了。”他在北京也有代理,真接不了横店的戏,还可以接外地的。
去年7月,他从重庆老家来到横店做群众演员,半年多过去了,没挣到钱,还把妈妈给的钱用得差不多了,实在没脸回家过年。从年前一个星期起,他每天都接到家里电话,希望他回去。妈妈问他,买鱼吃了没?年年有余。他说没有,吃的猪骨头。然而这猪骨头炖得乌漆麻黑又糊了锅,汤没剩多少,他管这叫“黑暗料理”。
不过,年三十这一夜,横店的街上没什么人,店铺大多关门,许多人早已回家过年。一个剧组的选角副导演告诉《贵圈》,年关这几天,整个横店的群众演员大概只剩下五六百个,也许还不到。而整个2018年,在横店影视城演员公会新注册的演员有68000多人。
但“横店没有一天是空的”。他说,“现在拍戏也还是一样,今天这个景定不到,明天那个景抢不到,都是满的。”有的影视城会有一段时间完全没有剧组,没有游客,但横店没有这种情况。“不管戏多戏少,它总有组在开工。”
但那时的横店还没有相关的配套设施,而且网购、快递也都还不方便,剧组还得到好多地方去找布景的材料、道具。如今的横店,早已满街都是影视配套,化妆、服装、布景、道具,基本上不出横店就可以解决。
来了半年多的安徽滁州人杨磊是第一次在横店过年,也是一个人在出租屋里过。他除夕当天还接了戏,不过剧组收工早,下午5点就回来了,年夜饭是一碗泡面。到了晚上8点多,他开始看春晚。“这边年味好少,鞭炮声也听不到。”他想起家乡的过年气氛,觉得特别好,可是不敢回去,怕被逼着在老家安定下来,然后相亲结婚。他的过年行程安排,就是初一到横店唯一的电影院去看《新喜剧之王》,初二逛逛街,初三再歇一天,初四开工接戏。
北漂出道、主演《新喜剧之王》的王宝强出席路演,田可奇在戏上没去成,听朋友说王宝强那天发红包了,一个红包一百块钱,好多人抢。广场对面,马路中央立着几个金属大字块:“横漂追梦之旅”。
他有一个两岁的女儿,结婚也没跟家里要一分钱,什么都靠自己。以前,他是看一个戏有多出彩,才想接想演,现在不一样了,“这个戏首先你给我多少钱”。“说我有什么梦想,我要成为怎么样,没有。”
杨磊记得自己刚拿到演员证,第一次报上的戏就是演一个抗日剧。他演国民党士兵,“第一天就去战壕里被炸,完了手机还掉战壕里了,又摸黑去找”。那时候的收入是一天99块钱。
两部《喜剧之王》中,尹天仇和如梦都拿着的那本《演员的自我修养》这样写道:“在舞台上形成了一种对我说来是新的、我所不知道的、令我陶醉的生活。我不知道再有比我在舞台上所经历的这几分钟更高的满足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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